大美為真 鑄就自信

——專訪中國國家畫院院長楊曉陽

記者 盛大林

楊曉陽，中國國家畫院院長，中國美術家協(xié)會副主席，“黃土畫派”的代表人物。39歲即任西安美術學院院長，50歲調任中國國家畫院院長。融匯中西，歸于寫意。睥睨藝壇，充滿自信。他的“大美院，大美術，大寫意”理念影響并預示了中國美術教育及創(chuàng)作的發(fā)展。日前，記者來到國家畫院，專訪了畫壇的這位傳奇人物。

▲楊曉陽

▲《黃巢進長安》 250cm×110cm

大河美術：

楊院長，您好。早在西安美院工作期間，您就提出了一個“三大”理論，即“大美院，大美術，大寫意”。“大寫意”比較容易理解，“大美院，大美術”是什么涵義呢?美院之大是指規(guī)模嗎?美術還有大小之分嗎?

楊曉陽：

我過去在學校工作。1994年，全國高等院校有一次大的飛躍，就是“擴招”。這是改革開放取得的成果，是因為高等教育的發(fā)展已經不適應經濟社會發(fā)展的需要。高等學校必須大擴招、大發(fā)展、大改制。這次改制，我所在的西安美院是試點單位之一。所以，根據(jù)當時的形勢，美術院校怎么辦?大家都在思考。那么，我提出了“三大”理念。

“大美院”指的就是擴大規(guī)模，讓美院大起來。當時中國的美術教育都是“蘇聯(lián)模式”，也就是“歐洲模式”，美術學院的規(guī)模都很小，只有幾十個老師，兩三百個學生。“八大美院”都是如此。對于歐洲的那些國家來說，這種“小美院”模式是合適的，因為它們國家小、城市小，人口也少。但中國不一樣，人口非常多。我認為，中國的美術學院擴大十倍百倍，都沒有問題。

“大美術”指的是擴展美術教學的內容，讓美術這個概念的內涵更小、外延更大。過去，美院都只有國畫、油畫、版畫、雕塑、工藝美術這5個專業(yè)，所有的美院都一樣。我認為，眼目所及無非美術，一切都是美術，所以看得見、摸得著的都跟美術有關系。比如說，我們做的家具，蓋的房子沒有美術嗎?燈光、色調，發(fā)式、服裝，沒有美術嗎?手機、茶壺，還有你提的這個手提袋……都是美術啊!“大美院”與“大美術”是相輔相成的——有了“大美院”，“大美術”才能實現(xiàn)。

至于“大寫意”，我主張的是一種觀念和精神，它是一個過程，不是一個畫法。如果寫意只限于畫法，那就是很狹窄的概念。中國從宋朝以后寫意畫的大家也是人才輩出，但是我講的寫意不是小的概念，而是大的概念。

▲楊曉陽先生為《大河美術》題詞

大河美術：

您提出“三大”理念之后，業(yè)內反響如何?現(xiàn)在中國美術教育及創(chuàng)作的發(fā)展狀況怎樣?

楊曉陽：

當時，我的“三大”理念是受到普遍反對的，反對得很厲害。他們認為，美術只能是精英從事的事情，你叫“大美術”，把它搞得沒有邊界了。我說，就是沒有邊界，一切都是美術!現(xiàn)在，中國所有的美院都突破了當初的局限，我的主張已經變成了現(xiàn)實。再說“大美院”，現(xiàn)在全國1000多所大學都有美術學院，全社會都關注美術，美院沒有邊界了，沒有圍墻了。

“大寫意”，我不用說了，習主席說“寫意已經成為世界時尚”!現(xiàn)在，中國的藝術教育總量已經很大了，當時很多人都說擴招是胡搞，可哪里是胡搞?中國的美術教育差得遠呢!說個比例吧。美國的高等教育是80%多，俄羅斯是95%，文萊是120%，很多人不止讀過一次大學!你知道中國的高等教育率是多少嗎?只有5%!這跟我們這樣的經濟大國、文化大國相比，是不相配的，差得很遠!不過，美術教育卻是天翻地覆了。現(xiàn)在，“小美院”變成了“大美院”，“小美術”成了“大美術”，“寫意”也成了一種世界時尚。

18世紀以后，西方開始追求各種流派，其實就是追求“寫意”。藝術要多元化嘛，就應該根據(jù)各自的不同畫出各種各樣的東西，就是寫自己的心意嘛!如果不是“寫實”，就是“寫意”。太抽象，就不是繪畫了。“寫實”和“抽象”都是繪畫元素，它的高峰就會成為“寫意”。西方人也追求寫意，西方的現(xiàn)代主義就是寫意主義。只不過有的搞得太過分，一張白紙都是一張畫!那不是“抽象”，是“無象”!“大美院，大美術，大寫意”，雖然很多人反對，但事實就是這樣發(fā)展的!我是看到了改革開放以后，中國社會對美術的需要，才提出“三大”理念的。

現(xiàn)在又引申出“大寫意”的一個問題。“寫意”是不同于具象和抽象的一種形式，是一種最高級別的，容納了寫實和抽象藝術的一個綜合的提高。這個“寫意”藝術里頭也有抽象，也有具象。我畫了一個金字塔，底下兩個角，一個叫做“抽象”，一個叫做“具象”，上面叫做“意象”。一個寫實，一個抽象，一個寫意。前兩個是基礎，后者是高峰啊!沒有寫意，就沒有高峰。但是，寫意跟寫意，又不一樣。你可以寫自己之意，你可以寫民族之意，你可以寫天地之意，這就大不一樣了。如果一個人只寫自己的意思，那也是寫意畫。如果一個人寫天地之意，也是寫意。那么，從哲學層面不是從技法層面講就有“大寫意”、“小寫意”。你寫的天地之意、寫的國家之意、寫的民族之意，那你就是“大寫意”;你只寫自己的雞毛蒜皮，那就是“小寫意”。莊子說：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。”什么叫“大美”“小美”?個人的就是“小美”，天地的就是“大美”。那就是說，你觀照到天地，你的表現(xiàn)就是“大美之意”。

我們追求“大美之意”。而西方的藝術跟我們不同。在18世紀之前，它是“以真為美”，畫得越逼真越美。而我們是“以美為真”，怎么美呢?天地之美是“大美”，以“大美”為真。你說“真的是美的”，我說“美的是真的”，這就是中西方繪畫、美術追求的境界不同。所以，我來國家畫院以后，把“大寫意”進一步延伸成“大美為真”的寫意精神。我認為“大美為真”的寫意精神，是中華民族的藝術精神。

▲《絲綢之路·陜北紀行》 200cm×1000cm

大河美術：

您還認為，“東方藝術是世界各種文化形態(tài)中最好的一種形態(tài)，它的成就最高，而且從開始就是最高的。”而我們一般的認知，得到世界廣泛認可的大藝術家好像大都是西方的油畫家，比如梵高、塞尚、莫奈、高更等，似乎這些油畫家代表著藝術的最高水準。也就是說，“東方藝術”在世界上好像是非主流的。您提出這種觀點的根據(jù)是什么?您提出這樣的觀點，是源于民族的情感，還是真實的思想?

楊曉陽：

這就是沒有“文化自信”的表現(xiàn)嘛!習主席七·一講話，在原來三個自信的基礎上增加了文化自信，我一直都認為東方藝術是最好的。現(xiàn)在美術界的所有人，你可以去考證，我的這個觀點30年不變!我提出“大寫意”，就與這個相關。西方人不就是“寫實”“抽象”，“抽象”“寫實”嘛，那就是寫意藝術的兩個元素、兩個基礎，它是我們的“基礎”，難道我們不比它高嗎?最高的成就是寫出作者、藝術家對世界的看法，而不是畫成對象的那個樣子。但，你把它畫得什么都不是，齊白石說“太似者媚俗，不似者欺世，妙在似與不似之間”，那這個“似與不似之間”是什么?就是寫意!

寫意的藝術在哪里?在東方，在中國。我們不是高的，誰是高的?!你把西方的那些大師拿來看看，哪一個在理論上的建樹超過了中國?他畫寫實的時候，就是怎么科學地透視、解剖，什么光學、黃金分割，它是拿這些東西去弄的。很多大師都是“照相式”的大師，攝影師一秒鐘就可以搞定!現(xiàn)在攝影技術這么發(fā)達，那些繪畫大師是不是該哭了?抽象的那個蒙德里安，畫的是方格子，還有拿一個畫布，什么都沒有，這就是所謂的“抽象藝術”，它能高過齊白石嗎?你拿一張宣紙給他們，你看他們能不能畫得了?所以，那些一貫的看法，是由于我們的美術教育都是西方教育!

于是，我提出了“三大”理念。我在提出這個的時候，我就是院長，我自己批判這個體系。我有發(fā)言權呀!誰都不敢批判這個，我敢啊!我在批判中國的美術教育的時候，我說中國的美術教育都是西方教育!你拿西方的標準說中國，當然是中國一無是處。如果拿中國的標準說它，它也是一無是處!所以，習主席說“不要簡單地拿西方的標準來剪裁中國文化”。中國的藝術是博大精深的，書法就是個典型的例子!西方有書法嗎?西方把文字寫成那個樣子，而中國的書法，真草隸篆，歷朝歷代，大師輩出，哪一個能重復呢?中國文字與西方文字的差別，就是中西藝術的差別。我的字比你寫得好吧?它比你復雜吧?含義比你豐富吧?我這個字，既有形，又有意，還有歷史、哲學、文學，于是我的書法就博大精深!西方的文字，你再發(fā)展，還是那個樣子。中國的文字能寫出藝術，西方的文字就寫不出藝術。所以，如果簡單地拿中國標準衡量西方，西方的寫實藝術就不叫藝術，叫“照片”!憑什么說西方的大師叫“大師”，我們的大師就不叫“大師”呢?

▲《雪域》 200cm×190cm

大河美術：

聽了您的高論，我感覺您渾身都散發(fā)著自信。習主席說我們中國的藝術“有高原，缺高峰”，您就敢直截了當?shù)卣f“中國美術界的高原就在國家畫院”。您真敢說啊!有點兒豪氣干云的感覺，呵呵。不擔心別人說您自負嗎?

楊曉陽：

這句話是王迎春先生說的，她是我們國家畫院創(chuàng)研部主任出身。在一次研討會上，她這樣說過。我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，有常識的人都會這么認為。但不能在高原上定居，要向高峰努力攀登，才能使中國美術生生不息，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不可取代。

大河美術：

習主席說“缺高峰”，也就是說還是有“高峰”的，只是比較少。那您認為當代中國美術界有哪些高峰?

楊曉陽：

李可染算一個吧?劉文西算一個吧?方增先、楊之光、黃胄都是那個時代的高峰。但確實，這個時代由于經濟沖擊，西方思潮沖擊，文藝整體浮躁，要造就一個個高峰，還需要全民族努力。

大河美術：

那您覺得您自己算不算“高峰”?(笑)

楊曉陽：

我算不算“高峰”，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，由后人說了算。我說我是“高峰”，別人可能說你什么都不是;我說我不是“高峰”，如果成就確實達到了足夠的高度，后人認為你是“高峰”，那誰也擋不住啊!所以，我個人看到以后要走的路還很長，很艱難，跟古人高峰比起來還有很大差距，時代的、個人的原因很多，我們要不斷研究新問題，不斷破解新難題，不斷提高自己，只管耕耘，不要管收獲，后人自有評價。比如說劉文西，如果說他不是“高峰”，那你說誰能超過他?秦代、漢代，各個朝代，有人這樣畫嗎?沒有嘛——他畫的那個樣子，就是獨一無二的!他扎根陜北60年，誰干過?他畫過5萬張畫，誰畫過?他不是“高峰”，誰是“高峰”?有些國家，比如荷蘭，在英國統(tǒng)治期間沒有出過一個好畫家，連“高原”都沒有!這是因為英國人統(tǒng)治時期本土文化沒有發(fā)展起來，藝術不高。

▲《黃河的歌》 271cm×200cm

大河美術：

您追求“頑石之形，老玉之質，古陶之品，陳茶之味”，這16個字非常洗練，“形質品味”都有了，但它們都來自“頑、老、古、陳”，都是有“古”味的，您為什么對“古”情有獨鐘?

楊曉陽：

這是我對自己藝術風格的總結。頑石經過歲月磨煉，表面沒有棱角，卻很堅強豐富。老玉的表面有歲月留下的包漿，看似樸素，內部卻很高貴。陶樸素得像土，又不是土，古陶代表人類對藝術本質的追求。陳茶指的是普洱茶，歷久彌香，回味無窮。“古質而今妍”，古樸確實是我所追求的。你看看我的這些畫，是不是有“頑石之形”?是不是有“老玉之質”?是不是有“古陶之品”?有沒有陳茶的味道?

大河美術：

您的畫風經歷了從寫實到寫意的巨大轉變。可以說，您現(xiàn)在的大寫意人物畫完全摒棄了當初的寫實風格。這是否意味著您以前的寫實訓練是不必要的，甚至是可以省略的?

楊曉陽：

當然不是。寫實訓練還是必要的。學習階段，還是要接受系統(tǒng)的教育。你看我的這幅《黃河艄公》，大學畢業(yè)的作品，22歲的時候畫的，這不就是寫實嗎?寫實、寫意，需要什么樣的，我就畫什么樣的。你看我為人民大會堂畫的這幅作品，不是寫意的風格，比較工，因為這種場所適合懸掛這種風格的作品。

大河美術：

前不久，韓國著名美術評論家金兌庭對中國當代美術提出了尖銳的批評，認為“中國當代美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”，“藝術家寫得畫得都很快，自己的精神完全沒有了”，您怎么看?

楊曉陽：

他說的也沒有錯，但不等于看到中國美術的全部。我也寫那個簡單的，也畫那個復雜的。草書寫的那么快，就不好嗎?張旭、懷素，“忽然絕叫三五聲，滿壁縱橫千萬字”，不好嗎?他說的只是一個“面”。習主席也說了當下中國藝術存在這個方面的問題，一個是“浮躁”，比如機械化的制作，有的粗制濫造，有的沒有生活，有的沒有民族精神，有的有形無神。但習主席也講了，中華藝術源遠流長，我們不應該把經濟成為目標嘛，社會效益第一，經濟效益第二，有粗制濫造的，也有精雕細刻的;有一揮而就的，也有苦心經營的。外國人批評某一個方面，我們也不要太在意。但中國藝術有自己的規(guī)律，要按藝術規(guī)律來。中國藝術要進步，一定要克服浮躁，潛心鉆研，才能弘揚正能量，創(chuàng)作出無愧于時代的“有筋骨、有道德、有溫度”接地氣又在藝術上不斷創(chuàng)新的傳世佳作。(記者 盛大林 / 文)

?